“探源中華文明 傾聽燕趙跫音”大型全媒體考古系列報道之易縣北福地史前遺址考古
易水福長
□段宏振
單從地理意義上講,易水不僅普通無奇,而且也遠算不上是一條長距離河流,它發(fā)源于易縣西部的太行山地,東流不足百余公里即匯入拒馬河。但如果從歷史的縱深角度觀察,易水流域在貫穿數千年的時間長河中,占據著特殊而顯著的位置。戰(zhàn)國末期,荊軻西行刺秦之前,在易水邊高歌一句“風蕭蕭兮易水寒”,自此易水之名不僅永載史冊,而且常常為文人墨客及俠士英豪所吟唱,刺秦與易水聯(lián)袂幾近于悲壯豪邁的代語名言。荊軻一千年后,易水流域成為宋遼對峙的邊界地帶,又一種近似的悲壯彌漫在易水之濱。但易水并非常年冰寒,易水的意義也絕非只是一種蒼涼歷史的簡單象征。即使在荊軻的時代,矗立于易水河邊武陽城,占地廣闊,建筑雄偉,為燕國之下都,乃當時之名城。而且,武陽城不過是易水流域聚落與居民興盛延綿的一個縮影。
由此上溯近二千年,易水流域著名而活躍的有易氏部族,與南鄰的商部族之間對峙又爭鋒,最終促使了中原商王朝的誕生。由此再上溯數千年,易水河兩岸即散布著許多遠古先民的村落,2003年考古發(fā)掘的易縣北福地史前遺址就是其中之一。易水從北福地遺址東流至燕下都武陽城遺址,雖不過十余公里,但兩處古代遺址之間卻跨越了六千余年的光陰。數千年斗轉星移,易水兩岸的居民世世代代繁衍生息,其間諸多的部族與朝代頻繁更替,不過是白云蒼狗之一瞬,留下的只有居民與聚落文化的凝結體——古代文物遺存。
易水地理距離雖短,但易水文化之河卻源遠流長,北福地遺址正是易水文化長河的上源,由此開啟了一條地域歷史文化長廊,這支地域文化后來成為燕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。
北福地遺址考古的文化意義正在于此,也正因如此被列入2004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(fā)現(xiàn)。
一
易水河畔的遠古村落
易水河東流到北福地村南一帶時,河水掙脫了山石的拘束,河谷突然展寬,變得舒緩而平靜。這里地處低山丘陵與平原過渡區(qū)域,亦即太行山脈東麓與河北平原的接壤地帶。易水北岸的高臺地上種滿了玉米、棉花、谷子等大秋作物,搖曳的高粱穗后面露出的一片紅磚房舍——小山村北福地。
越過晾曬著糧食的屋頂再向北遠眺,可以遙遙望見西北方遠處隱隱約約矗立的一座石牌樓,那是清代皇家陵墓之一——清西陵的南大門。北福地村及村民即守護在這座大門的東南方,他們對于自己祖先曾經的榮光,有著掩飾不住的自豪。村民們與皇家歷史的若干淵源,使得他們面對進村的陌生考古人員時,尤顯得見過世面的自信與從容。
考古隊一行人在2003年初秋進駐到北福地村時,小村的土街上靜寂無聲,黃牛安臥在轆轤井旁的樹蔭下悠閑地咀嚼著,村頭野地里偶見婦女們忙碌的身影,她們在整理棉花、鋤草、放羊,而男人們大多到附近的城市打工去了。村南的二級階地上就是古文化遺存的豐富區(qū),站在遺址區(qū)向南眺望易水,河灘里茂盛的楊樹林掩映住了河水的柔姿。一路緩坡下到河邊,河水平緩向東流淌,向下15公里即是著名的燕下都遺址,北福地遺址還要更古老,這是一處史前時代的遺址,探尋數千年前遺存正是考古隊此次發(fā)掘的主要目標。
北福地村的村民被考古隊聘用為挖掘工人,他們很樂意做這份被他們稱之為“挖寶”的工作。第一鍬土被鏟起來,平靜的表土被喚醒了,地下新鮮的土層跳躍在秋天明媚的陽光下。發(fā)掘面積隨著秋風漸涼樹葉枯黃而漸趨擴展,北福地遺址的性質與面貌也逐漸愈來愈清晰凸顯,豐富的地下遺跡遺物群在考古隊員手中的小鏟接生下紛紛落地。方形半地穴式房址中堆滿了陶器和玉石器,室內地面中央保存完好的紅燒土灶面,還泛著新鮮的火紅色澤。十幾座房址組成了一處定居村落,村邊還設有祭祀場所。村民居住在半地穴房屋里,使用石器和木器工具從事農耕,利用泥土燒制陶容器,房前屋后留下了他們的生活痕跡,出土文物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精致的玉石器和栩栩如生的陶制面具。房址中出土的木炭標本測試結果表明,遺址的年代距今約8000-7000年,與冀南地區(qū)磁山文化的年代相當,均屬于遠古石器時代的村落遺址。
北福地遠古村落在經歷了數千年沉睡之后,又重新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,八千年前的房屋基址與附近的現(xiàn)代民居交相輝映,遠古村落遺址與現(xiàn)代村落區(qū)域部分重合,數千年之隔的村民生活竟然和諧契合:他們在臺地上種植谷物,在房前屋后養(yǎng)殖家畜,在山坡上采集山果,在河邊捕魚捉蚌,在村中的廟宇前祭祀或看戲。數千年間巨大的差別主要在于金屬器具、機械裝置和電力設施,以及吸引村民打工的工廠與城市,但土地與河流依舊,播種與發(fā)芽依舊,收獲與喜悅依舊。
考古發(fā)掘期間正遇秋收忙季,為了方便村民收割莊稼而暫停工作三日。就在考古發(fā)掘現(xiàn)場旁邊的田里,村民們彎腰揮鐮忙碌在谷子壟間,汗水滴灑在沉甸甸的谷穗上,田野間彌漫著谷香、雜草及汗水的混合氣息。這種氣息延續(xù)了數千年,或許并未有多大的改變,略有不同的是收割用的鐮刀,由石制轉變?yōu)殍F制。
二
歷史記憶深處的面容
北福地遺址考古發(fā)掘全部完工之后,一處大規(guī)模的古村落遺址展現(xiàn)在眼前:房址遺跡布局成排,出土的石器和陶器成堆。俯瞰整個考古發(fā)掘區(qū),令人不禁慨嘆:此地空余廢墟址,村民不知何處去?
有一種理論主張考古學的終極目標是要“透物見人”,從物質遺存中探求其背后人類的行為甚至思想。但遠古史前時代不僅尚無文字,甚至連一些簡單的刻畫符號也屬罕見,即使發(fā)現(xiàn)了墓葬人骨,也只能提供一些有限的體質人類學方面的信息,因此由出土遺物或遺骨等推及生者的人性狀況,無疑猶如解謎探案一般。但北福地遺址的發(fā)掘成果使人略加寬慰,這里發(fā)現(xiàn)了關于古人本身的一些直接信息——陶制的面具,有些面具逼真摹擬人面刻畫,其原型模特應即當時的村民,據此,可以窺視八千年前易水古人的面容相貌。
大量刻陶面具的發(fā)現(xiàn),是北福地遺址發(fā)掘過程中最撼動人心的焦點,也成為此后最引人矚目的亮點。
第一件完整的面具發(fā)現(xiàn)在2號房址內??脊湃藛T小心翼翼地剔除覆土,因潮濕土壤的浸潤,陶制面具泛著新鮮而柔和的光澤。用軟毛刷仔細地拂去細土屑,面具就像剛剛梳妝過的女人面龐,鮮鮮亮亮地躍入我們的眼簾。我們驚奇地凝視著她,而她也安詳地與我們對視,神態(tài)自若。她目光寧靜而平和,但安詳之中帶有一種高傲和漠然,流溢散發(fā)出的是一種與自然渾然一體,而與現(xiàn)代迥然不同的遠古生活氣息。我們對視著,相隔八千年的目光試圖互相傳遞信息,盡管存在交流的困難,但我們在努力嘗試著讀懂她。同時,我們企盼著更多的面具露面,有一段時間發(fā)掘工地上的考古隊員和發(fā)掘工人都在絮語連連:面具……面具……面具!也許是對我們的呼喚有所感應,完整的面具和大量面具殘片相繼出土,每當一塊比較完整的面具剛一露面,人們便立刻歡呼著圍攏過來,先睹為快。
仔細端詳這些陶制面具,多與真人面部大小相同,雕刻技法樸拙而又不失精巧,屬于一種平面淺浮雕,采用陽刻、陰刻、鏤空等技法,利用線條、凹塊與凸塊面、鏤孔等形式組合成圖案,表現(xiàn)內容有人面、獸面(包括豬、猴)等,藝術風格兼具寫實性、象征性和裝飾性。這些面具的背面略呈弧形,邊緣部位有繩帶穿孔,因此方便佩戴于人面,無疑是一種實用性的假面面具。
它們與當今某些地區(qū)祭典儀式上的儺舞戲面具相似,人們帶著各式面具起舞做戲,以求驅疫祈福。若如此,則這些陶制面具就是一種用于祭祀崇拜或巫術驅疫時的輔助神器,并且很有可能,當時的人們戴著假面面具,到村邊的祭祀場進行祭祀活動。如果進一步綜合全國的考古資料來觀察,北福地遺址發(fā)現(xiàn)的陶制面具,是目前所見年代最早、保存最完整的史前面具作品,因而成為研究中國史前原始宗教的重要新依據。
然而,相較于陶面具的性質及功用,面具本身所刻畫的內容可能更具有意義。那些直接摹擬人面的面具,其原型到底是來自于作者的家人、鄰居,還是雕刻者本人?周邊熟識之人的面龐早已烙印在腦海里,而本人的面容也許要從盛滿清水的陶盆中,或者到易水河畔一處平靜的河灣中,來俯首仔細端詳了。無論怎樣,易水河的清水曾映照過北福地遠古居民的面龐,他們的面容應該是安詳而自然的。
數千年易水奔流不息,易水古人的樣貌已隨水流消融在大地之中,但陶制面具如同一張照片或速寫,記錄下了他們當時面容的一個瞬間。這些特殊的肖像,雖然有些粗糙和失真,但畢竟保存了易水古人面容的若干信息,因此才能讓我們今天與他們對視。陶制面具的質地并不細膩,面部細節(jié)的刻畫也沒有嚴格寫實,但正是這種近似寫意的風格,將人面部的一些精氣神兒描繪出來,那是一種今日無法復制的遠古樸素之韻,這也正是易水古人面容的精髓所在。
陶制面具中引人矚目的還有摹擬動物面部的作品,比如,豬面、猴面以及類似于貓科動物的獸面。這些雕刻作品雖然線條與塊面簡單,但敏銳而準確地捕捉到了這些動物的面部特性——豬面憨態(tài)可掬,猴面俏皮靈動,獸面猙獰恐懼。即使以今天的美術標準來評判,將這些陶制面具稱之為雕刻藝術精品,也并非妄言。精準的刻畫應來自生活中的熟識體驗,北福地遠古居民將獸頭的形象制成了陶制面具。在各種祭祀或慶典儀式中,人面之貌的面具與獸面之形的面具交相輝映,無疑是對現(xiàn)實生活中某些場景的記憶與再現(xiàn)。
人群與儀式隨風而逝,唯留下這些陶制面具被黃土掩藏,因而今日方能一窺易水古人的朦朧之面。
三
物質家園與精神世界
復原物質場景是考古學研究的一項基本途徑——
如果走進北福地遺址的一座復原房屋,其現(xiàn)場景象大概是:房屋的主結構使用木材,四壁及中央均設有立柱,土質墻壁與地面,但地板經火燒烤成結實硬面。房間的正中央設置火塘,周圍鋪設谷草、麻織片和獸皮,墻角一帶布滿炊事和食事的陶容器,墻上掛著石制和木制的各種工具或武器。
如此種種,是根據考古發(fā)掘出土的各類物質線索而嘗試進行的一種科學復原。然而對房屋主人們生活起居行為的復原,就只能依靠有限的證據論證和邏輯的推測了。
毋庸諱言,依照現(xiàn)代生活的標準,易水古人的物質生活無疑是粗糙拙笨和簡陋不堪的。耕地砍柴的石制刀具,縫制衣物的骨制錐針,炊事餐飲的陶制容器等,遠不及金屬器具和瓷器制皿的精致,但這只不過是當時材料技術發(fā)明的缺陷,并不意味著工藝技術的落后。北福地遺址發(fā)現(xiàn)的精美石器和玉器,表明易水古人已熟練掌握制石琢玉的精巧技藝。在成排房屋的附近,有一處祭祀場地,集中出土了北福地遺址最具代表性的精美玉石器。
祭祀場發(fā)掘最初的情形是成組的器物不斷涌冒出來,最先出現(xiàn)的是幾件陶盆,接下來是光滑精致的石器。不久,閃亮晶潤的玉器也出現(xiàn)了。驚奇的面容還未及收斂,附近又出土了長達46厘米的大石耜。大石耜造型規(guī)整,通體磨光,是迄今為止所見時代最早、形體最大的磨制石器農具。
發(fā)掘完畢最終清點,各種陶器、石器、玉器、小石雕、水晶等多達90余件,其中尤以精制的玉石器最為引人矚目。玉器有玦和匕形飾兩種類型,打磨精細,光潔溫潤。制造這些精美玉石器的雙手,如果給予先進的材料,想必也能制作出先進的物品。
考古所揭示的祭祀場,呈現(xiàn)出一批精美物品的集中排列,反映的只是人們某種行為過程之后的結果現(xiàn)場,這其中的背景和動機是出于何種用意?稱之為祭祀場只是一種籠統(tǒng)的概括,究竟祭祀何種神祇?祭祀儀式操作與流程如何?目的與功效又如何?
論證推定這些內容,如同可以復原一座房屋遺址的物質場景,但卻難于窺見居住人的起居行為和思維方式。但物質家園與精神世界之間也并非絕然分離,通過考古發(fā)掘所見的遺跡與遺物,來探究人們的精神世界正是考古學研究的一項職責。仔細觀察祭祀場的出土遺物,可以看出一些特殊之處:陳列的器物似經認真選擇,個體完整無缺損,尤其石器完整精致光滑,使用痕跡細微,并有大型精致重器以及玉器、水晶之類的高檔器物。相比之下,房屋之內的石器大多使用程度很高,刃部粗糙,另有不少的殘缺品和廢品,并且絕無玉器之類的蹤影。
由此可見,祭祀場集中了一批高質量的精品器物,可以作為北福地遠古居民所占有物質資源的代表象征。無論他們祭祀何種神祇,或是日月星辰,或是大地河流,或是祖先圖騰。也無論他們具體的祭祀儀式,或隆重而繁瑣,或簡捷而直接,或一次性完成抑或若干時間重復多次……總之,人們有意識地集中奉獻并最終鄭重地埋藏了這些器物,而這些玉石器和陶器的最后一次功能,遂即轉化為一種祭器或祭品。
今天通過考古手段所能發(fā)現(xiàn)的就是被黃土掩埋的祭器或祭品,堆土埋藏或許就是祭祀儀式中的最后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。
但是,關于祭祀場的考古解讀不應僅僅局限于此。那些祭器或祭品之中,有許多即出自附近的房屋之中,或是某些居民心愛的隨身佩物。這些珍貴之物本是他們物質家園中的構成元素,然而一旦在祭祀儀式中被奉獻與埋藏,它們便轉變?yōu)橥`的圣物,一種溝通現(xiàn)實家園與精神世界的媒介和橋梁。因此,如果想窺探易水古人的精神世界,祭器與祭品或許比房屋遺址內的石器和陶器更具有助力。這些祭器集中了時代物質財富的精華,北福地遠古居民將其慷慨而莊重地奉獻,應是發(fā)自于一種虔誠而堅定的信仰。
遺憾的是,我們今天或許只能淺陋地看到祭器與祭品的物質價值,而并不能真正深入地理解易水古人的精神世界,但令人欣慰的一個收獲是:至少我們知曉,他們的物質家園雖遠遜色于今天,但他們曾懷著一種與我們相通的心意和精神。這也許就是北福地遺址考古探索的一個重要成果。
易水河畔北福地遺址考古發(fā)掘的收獲是重要而多層次的:
一處比較完整的史前村落遺址;
一種易水流域新穎的考古學文化類型,并且是后代燕文化的重要淵源;
一批目前所見年代最早的史前宗教性質的陶制面具;
一座保存基本完整的史前祭祀場地等……
這些收獲的本質都是物質性的,它們只是現(xiàn)實家園的廢墟遺址。房屋的主人和參加祭祀的人們已經遠去了,生活行為及儀式的過程也隨風散失了,留存下的只是一種象征結局或結果的物質器具,猶如戲劇終結演員們離去后空蕩蕩的舞臺與道具。但考古探索的真諦就是讓我們透過這些舞臺與道具,能夠想象出曾經上演大戲的隆重與神圣,一如我們實地觀賞過一樣逼真與精彩。
在從物質家園到精神世界的探索過程中,如果我們不但能夠復原易水文化長河上源的若干實貌,而且還能進一步窺探到易水古人的一些朦朧面容和一絲思想,那將是一件可喜可賀的考古收獲和文化追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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